LNsan

§四

隔天的早晨，萊思齊是被熱醒的。

鄉下陽光直曬，又沒拉上窗簾，他幾乎像是從泳池爬起來。

 

可惜這個地方不允許他有晨泳的習慣。

 

萊思齊摸摸自己快能擰出水的衣服，有些無奈。

果然到了新的環境就得適應一下當地的氣候啊。

 

換了件無袖的上衣，萊思齊下了樓。

樓下靜悄悄的，顯得外頭的蟬聲特別響亮，沒有開燈的室內，被陽光照的晃亮。

看來他們都出門了呢。

 

低頭一看發現餐桌上的一份早點，今日菜色是特製的三明治，和一杯現打的果汁，玻璃杯上還有著水珠，似乎剛放著不久，三明治的瓷盤下壓著一張紙，寫著他的名字。

萊思齊不自覺地勾起微笑，在這寂靜的室內吃起了自己那份餐點。

 

從以前開始，他對旅程就不會有太大的規劃。

他的生活沒有所謂的早出晚歸，也沒有所謂的宅在家裡，就只有不停的走。

從那時候開始，他就是個旅行者，沒有所謂的家，就只是不停的漂泊。

 

默默地嘆了口氣，萊思齊三兩下解決了早餐和洗碗，戴起圓盤帽出了木屋的門，繞到後方的庭院，就看見唐老先生坐在長凳上，在他的腳前有一籃的豆莢和裝著少許綠豆的籃子，庭院裡曬著各式的衣物。

 

「喲，柯基，」唐老先生看見他，向他揮了揮手「要找無行的話，他在幫我巡田，結束之後還要去村裡修理東西，大概傍晚才會回來吧，午餐是冰箱裡的沙拉，真的想找他的話繞一繞就可以找到了，想去比較遠的地方車鑰匙在門後面的掛鉤上，自己取吧。」

 

霹哩啪拉的講完一串，萊思齊有些目瞪口呆。

 

「什麼表情啊？這都是無行交代的，我不過是照著講罷了。」唐老先生揮了揮手上的紙條，紙條上的字跡清秀，油性原子筆漏油的痕跡在第一個字的左上角。

「我確實收到了，謝謝你老先生。」萊思齊禮貌性的點了點頭，準備離開。

 

「欸欸欸！等等啊，」老先生看他要離開，趕緊叫住「今天有計畫嗎？」

「沒有。」萊思齊雖然疑惑，但還是如實回答。

「那這麼快離開幹什麼呢？來幫我唄！順便聊聊天。」唐老先生手拍拍長凳的空位，示意他坐下。

 

「所以，你昨天的疑惑有解決嗎？柯基。」唐老先生一邊撥著豆莢一邊問。

「我很想自信的說我已經掌握到所有情報，可惜的是沒有。」萊思齊苦笑，把豆莢上的綠豆放到另一頭的籃子裡「老實說，我只不過是個毫無瓜葛的陌生人，要詢問這些還太早了。」

「是啊我也這麼覺得。」唐老先生哈哈的笑了幾聲，耿直的回應。

「哈哈哈哈......」萊思齊乾笑。

 

「那麼說說你自己的事情如何？比如你開始旅行的原因。」

 

蟬聲鳴響，風吹起曬在竹竿上的衣服，萊思齊看著布料的晃動的軌跡，陷入沈默。

 

「說來話長。」最後，他聳聳肩說。

「那就長話短說如何？」老先生重複地剝開豆莢的動作，易碎物細碎的霹啪聲不絕於耳。

開始旅行的原因太多了。

 

他曾看過更加廣闊蔚藍的海洋，那是在他先前定居的城鎮，從他住的房子後門繞道，沿著斜坡往下，就能看到港口，商船來往絡繹不絕。

那個人總是站在那裡指揮著貨物的運行。

她是一個黑髮的東方人，總是把長髮束在後腦勺，精明的雙眼，說著一口流利的英語，所有人都對她敬畏三分，至少當地是如此。

 

萊思齊只知道她名為葉的姓氏。

「我想要自由，這就是我旅行的原因。」萊斯停下手中的動作，用手指摩挲著豆莢的凹凸紋路。

「這樣啊。」老先的撥豆莢的細碎聲響，隨著他的動作形成一個緩慢的節奏，像安穩的心跳。

 

他們之間再無對話，只有豆莢碎裂的聲響，風吹起衣物的布料翻騰，和唱出生命的歌者，無止境的蟬聲。

 

「無行也是這樣呢。」良久，唐老先生像是自言自語的說著。

葉在他最落魄狼狽的時候把他撿了回去，時間隔得太久，他已經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了。

她的臉上一直都沒什麼表情，無論過了多久，萊思齊都覺得對方把自己撿回去有些鬼使神差。

 

你想活下去嗎？那是葉見到他時第一句問的話。

他沒有回答，飢餓和缺乏影養影響他的思緒，他甚至瘋狂地認為葉是上天派來懲罰他的使者。

回答我！你想活下去嗎？葉強硬地抓著他的衣領讓他回神，卻讓他被嚇得連聲音都發不出。

 

…...我想，可是...別人......

嘴唇乾裂的出血，喉頭乾澀的聲音沙啞，那是他在那時候完全沒有想到的事情。

對那時候的他而言，自己連活著的資格都沒有。

 

不要管別人的想法，你想嗎？葉又問。

你想活下去嗎？

 

他看著葉，咬牙想忍住淚水，但還是不爭氣地流了下來，他伸手擦了擦眼淚。

 

我想，我想活下去。

 

很好。葉往口袋一摸，掏出了一個麵包店的三明治遞給他。

把你的性命給我吧，從今天起，只有我的允許你才能死。

 

要是我還想死呢？萊思齊問。

 

那就由我來教訓你一頓，你這個沒見過世面的小鬼。

吃過午飯，萊思齊穿著輕便的隨意走動，一片綠的環境很舒服，讓他的雙眼得到了充分的休息。

 

為了避免上次尷尬的窘境，他還是選擇柏油小路行走。

閒逛閒晃，他遠遠地便看見了上次邀他去喝茶的婦人家，也一眼就看見了唐無行的身影。

他還是輕便的白衣牛仔褲，手上提著工具箱，身旁的婦人似乎在絮絮叨叨什麼，唐無行也就笑著跟著她進屋去了。

 

修理東西嗎？

 

「真的是齁，冰箱都不冰捏！東西會壞掉啊！」千辛萬苦的走過田埂到了房子門口，鄉下毫無防備的本性就這麼暴露出來，大門敞開，萊思齊一探頭就能看見裏頭的情形。

「阿姨，你是不是又常常沒關門了？冰箱跟房子不一樣，沒有關就會壞掉。」唐無行一邊檢查一邊苦笑。

「啊我以為它會自己關起來啊！有時候就忘記了唄，你也知道我們種田齁，就是時間一到就要下田的，哪管它有沒有關啊！」婦人罵咧咧的抱怨，霹靂啪拉的念一大串。

「是是是，你等我一下，我修理一下。」

 

唐無行有一搭沒一搭的跟婦人聊天南地北，萊思齊就站在門邊看不見的地方仔細地聽著。

 

「小唐啊你這樣真的很可惜捏！待在這個什麼都沒有的地方，真的是...唉！」

「不會啊，我還有你們啊，哪裏什麼都沒有。」唐無行翻著工具覺得婦人的話有些好笑。

「唉唷！我們這群老人有什麼用啊！什麼都不會，還要你來幫忙，那叫什麼！牛刀小試啦！浪費！」

「你們不會做的事情，總得有人來做吧？」唐無哈哈的笑了出來，一邊清理著冰箱內部一邊說「不然你們都不會，不就沒有東西用了。」

「沒有也沒關係啊！以前都可以過了現在也可以啊！」婦人拍著胸脯，一臉神氣的回應「你還年輕，這村子沒什麼年輕人，你以後要是想結婚，交那個什麼女朋友的，怎麼辦？」

「那就到時候再說囉。」

 

「好了，」唐無行擦了擦手上的水，手起工具站了起來「這樣應該就沒問題了，記得要關冰箱門！」

「好啦好啦！趕快去老吳那邊吧！每次他都嫌你待在我這裡太久。」

 

門外的萊思齊聽到婦人說的話，回過神來想要離開，卻反應不及，唐無行從屋內走出來，剛好見到萊思齊裝作愜意，來回走動的樣子。

 

「萊思齊先生，你怎麼來了？」

「唐先生你好，我看著你似乎需要幫忙的樣子，所以過來了。」萊思齊尷尬的扶了扶帽子，人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。

「爺爺跟你說的嗎？我明明說我自己也行的。」唐無行有些無奈地喃喃自語。

 

「如果願意的話，可否與你同行？」萊思齊紳士地伸出手，想接過唐無行手上的工具箱「你也知道，我沒什麼行程安排。」

 

唐無行愣了愣，轉轉眼珠然後點了點頭。

 

「你似乎包辦了這裡許多的工作。」

「是啊，有些東西鄉下的老人們不知道，但用上對他們來說會特別的輕鬆，」唐無行穩健的走在田埂上，稍稍打開工具箱，邊走邊整理著工具「我學了那麼久的知識，也就在這裡有用而已，能幫則幫吧。」

「剛剛在門外有稍稍聽到一些，你就像他們的支柱，支持的這村落的生態，這是很多人的都做不到的。」

「這沒什麼，我只不過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罷了。」

 

他們又走回柏油小路上，繼續往村裡走，萊思齊跟著唐無行一起拜訪了村裡的房舍，多了一人的幫忙，工作的速度也加快許多，他們不到傍晚便結束了唐無行的工作。

 

「晚餐有特別想吃什麼嗎？」走出最後一家的門，唐無行問著站在門外的萊思齊。

「廚師每日精選如何？」

「真是個好問題。」唐無行笑了笑，一邊走著，一邊想著菜色「昨晚的口味偏重，今天就來點清淡的如何？」

「只要是出自廚師先生的手，想必道道都是精美的料理，只是我想提醒一點，」萊斯走到他身邊，口氣嚴肅的說「甜點不能少。」

「這就要問問甜點師了。」

「聽這裡的人說，你曾到國外念書？」萊思齊隨口一提，輕描淡寫的像是在問事不關己的事情。

不過的確事不關己，而是事關他人，關於他面前的這個青年。

 

「......是啊，不過唸不下去就回來了。」青年無奈笑說。

「在國外那些年，你過得好嗎？」萊思齊忍不住問了句。

「......過得去吧，人還活著。」

 

面上看不出來，可是萊思齊注意到他的情緒變化，還有握緊的手掌。

就像被說中自己一直不願意面對的現實，或是自己一直想忘記的回憶。

 

「......對不起。」萊思齊嘆了口氣，抓起他握緊的那隻手「我似乎......勾起你不好的回憶。」

 

唐無行的手在被他抓起的一瞬間就放鬆了，可是神情卻在他說完話之後才緩過來。

與其說是緩過來，不如說是慌。

 

「我、我很抱歉......」唐無行慌張地想抽出被萊思齊抓住的手，但卻在那之後被他握得更緊。

 

傍晚來臨，夕陽時分，太陽的角度把他們的影子拉的長長的，萊思齊握著他的手，看著唐無行的眼睛。

 

星星有生命，會躲藏，也會死亡，你得去尋找它，在它還沒死亡前尋找它。

但即便找到了，他也不會是你的。

它們或許生活，或許發光發亮，也可能變成流星，殞落天空。

 

萊思齊在他的眼裡看見星星。

「......萊思齊先生？」唐無行的手被抓的生疼，他動動手想讓對方放鬆一點。

「沒事。」萊思齊又恢復笑容，用雙手將唐無行的手心攤開「如果有機會，期望你能與我分享，這不是強迫，也不是命令，請一定按照你自己的意志。還有，別太逼迫自己。」

 

說完他便放開了對方的手，往前走去。

 

突然他的衣角被扯了一下，還沒回過頭他便聽到唐無行的聲音。

 

「......從來都沒有人對我這麼說過，謝謝你。」

「不會。」萊思齊沒有回頭，但聲音卻透露著欣喜。

<待續>